烈酒裹泪一口吞,致敬许昌老兵的情怀
近些年,和几位八十年代的复员军人接触以后,让我更深地领略到什么是兄弟责任,什么是友爱;什么是相守,什么叫家国情怀,也让我领略到人间情感的真谛!
徐阳,复员军人,一次会议上遇见,我们便成了朋友。前年冬至,他打电话说在他家麦田里,心情很郁闷,想见见我。我匆匆驱车而至。
豫中平原的冬月已是天寒地冻,庄稼人几乎没有下田干活的。午饭后,温度稍升,徐阳待在家里闷得慌,他披上旧军大衣,到自家的“大块地”转悠。望着绿油油的麦田,他禁不住蹲下去,拂着冻得发紫的麦叶仔细察看,揣测着后期的分蘖率,判断着明年的每亩单产……
徐阳年轻时在原沈阳部队某守备区一座岛上服役,1980年复员回乡。
六年的部队磨练,锻造出他刚毅耿直的性格,铸就了他铮铮钢筋铁骨,一米八的大个子,站在那里像座塔;虽然仪表貌似蒙古族兄弟的粗犷与彪悍,但宽广的胸怀,深厚的思维,淀积了他沉稳坚定的处事风格。
我与徐阳并肩走在他家麦田里,他告诉我,最近有桩心事一直困扰着他。
我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,国家农业现在面临的问题很值得深思,十几亿国人现在虽然有饭吃可以填饱肚子,但种地的人青黄不接,一代一代一茬一茬的年轻人涌往城市打工,撇下孩子和老人,扔下大片大片的土地,许多肥油油的良田撂下搁荒……这可是个隐藏的危机,是件不容忽视的大事。靠我们这些五六十岁的人在田里劳作还能撑多久?但处于这种情况,我们还不得不坚持,而且一点儿也不能松懈……
徐阳滔滔不绝地给我叙说着,脸色涨红,看来这个问题他想的很多,在心里装了很久。
讲真的,徐阳平时生活中的思想境界与家国情怀我一直都很钦佩,有些问题他想得非常透彻和超前。
他崇尚科学就是生产力,推崇科学种植,但他认为,再怎么先进的农业科学,也得需要有人去管理。他对大批大批的农村青年涌向城市很感担忧……他最后坦诚地告诉我,他要去县农机局短训班学习一周,准备购置一台小型联合收割机,儿子已经把资金给他备足。
听他此言,我停下脚步,回头凝望着他。他抬头看着我,似乎吓了一跳。我由衷地肯定了他的做法。
他说在全国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群也几千万不止,虽然农村生产劳力青黄不接,但我们这帮人撑个三五年还没有问题,还不至于让农田局面塌陷,等七八年以后恐怕就不行了。相信国家也正在制定一系列政策,进行着布局调整。我们得倾尽全力坚守,为中央的部署布局争取时间!
我没接话茬,竖起大拇指伸到他眼前。
回到家里,我陷入沉思,思绪的闸门被徐阳的言行突然打开,泛起汹涌波澜。是的,国家农业发展特别是农田管理方面,人力资源面临着严峻形势,从事农业一线生产的年轻人越来越少,农民老龄化已经呈现不可替代的危机……
徐阳的做法我发自内心认可,一百个赞成。我佩服他这种风物长宜大格局的魄力!
晚上,我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难以入眠。我猜想,徐阳不光是守卫国家农田这个大阵地,这只是他的宏观战略,他一定还有一处闪亮的微观世界,有一块小阵地……
进入腊月,徐阳从县农机局短训班学习结束,随之把一台崭新的小型联合收割机开回了家。我闻讯骑电动车奔了过去。
徐阳的家坐落在村边,是处清净简朴的院落。三间堂屋,院门靠东南角,院里青砖铺地,两棵老榆树把院子罩得陈俗古朴。两间西厢房南端又伸出一大间敞篷,这是不久前他专门接缮的,下面停着崭新的红里透亮的小型联合收割机。
“学成归来,又傍回现代化农机,走吧,去饭馆我给你接接风!”我迎合着气氛调侃。
“甭甭,甭啦,还是在家好,我们自己来。”徐阳说着洗手下了厨。
徐阳单身,妻子十年前病逝,一直自己过。平时除忙忙地里家里,就是看书读报;早起跑步锻炼,晚上巡视庄稼,保持着军人特有的生活作风,守着军人吃苦耐劳的本色,日子过得单调而清苦!
几杯水酒下肚,我直言逼问,直指他的小阵地。
徐阳长嘘口气,感慨万千:“我在部队服役期间,驻守在黄海一个孤岛上——大鹿岛。全排有三个河南老乡,我、永奇和宏震。我们又同是鄢陵人,是战友加老乡,友情最深。排长把我比作步枪,称永奇是机枪,唤宏震手榴弹。班长说只要有我们三人在,敌人休想靠近岛滩半步!在岛上一起摸爬滚打了六年,有危险争着去,碗里有块肉你挑给我我挑给你;外出执行任务寒冷时就钻一个被窝,真的赛过亲兄弟!唉,一晃几十年过去了,如今宏震已入土,我和永奇也都只剩下半个家……但不管咋着,我不能把永奇宏震撇下!现在永奇和宏震老伴也都老了,孩子们都飞出了窝,他两家的田地就是我的小阵地,我得守住,不能失陷!”
徐阳心情激动,眼里射出坚强的光芒。他冲我举起杯,“咕咚”一声,烈酒裹泪一口吞下……
大地金黄,麦子熟了,庄户人开始腾仓备库存储新粮;一些殷勤的庄稼人已经迫不及待,火辣辣的中午还守在自己的田边,咽着干涩的吐沫,舔着快要渴裂的嘴唇,无奈地掐几根炸方焦芒的麦穗,在手心里揉搓着六一早上,徐阳对收割机做了全面检查后,开出了院门,上了乡道,驾驶着直接奔向战友永奇家的村子,而后载上永奇,朝着已故战友宏震所在村庄的方向驶去!
穿过一条条生产路,绕过一道道河湾,收割机在一块十多亩的麦田边停下。一个灰兮兮的老婆婆蹲在田角,埋着头,正吃力地一把一把割着麦子——她就是宏震的老伴。
宏震的两个女儿,早年都在深圳打工,后来双双嫁到外省。开始每年还回来一两次探望娘,后来两三年回来一次,再后来也就没有时间回来了,只有逢年过节给母亲打个电话……
望着眼前这位弯了腰驼了背的战友遗孀,回想起当年那个到部队探亲时如花似玉的大姑娘,徐阳一阵酸楚袭上心头。
他眨了眨双眼,把泪挤回去。他没时间再多想,专注地踩着刹车和离合,握紧液压杆,调准收割机刀片角度,抵住麦垄,而后踏足油门,抛下一缕黑烟,在麦浪中迂回潜行……
两个多小时后,宏震家里的十多亩麦子全部收完,麦田里变得空荡荡的,散盖着一绺绺秸秆。让徐阳、永奇苍凉的是,一堆黄丘也裸露出来,孤零零卧在地的中央——那是宏震的坟头。
宏震也是个性情中人,虽然活着时有着手榴弹一样的脾气。他舍不下老婆儿女,丢不下自己的家。临终告诉两个女儿,把他埋在自家的田里,他要为她们母女站岗放哨,替她们干活,守护着她们和庄稼……
徐阳跳下收割机,蹚着麦茬向战友的坟墓走去。永奇正抱着麦袋子向架子车上装,他赶忙卸下,小跑撵了过去。
两个复员军人,顶着骄阳的蒸烤,沉重地站在坟前,默默地举起手,向战友敬礼……
正值秋收,永奇急匆匆来找徐阳,他儿子在锦州汽修厂修车时出了事故,腿被砸伤,已经住院,他得赶快去;家里的几亩豆子让徐阳收割了,随行情便宜点卖掉,快些把钱汇给他,越快越好……
徐阳怔了一下,随后进屋拿着一张存折出来塞给永奇,催促他快走,嘱咐他放心家里,有他哩;孩子伤势如何到了回个电话,并叮咛:“折里一万八,密码19270801,记着是咱的节日!”
永奇走后,徐阳趔趄着搬出一个盛着备用工具的简易大木箱,麻利地换上收割豆子的刀片。他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把永奇的几亩豆子收了——晒干——出售,尽快把钱汇往锦州!
徐阳顶着炎炎烈日,先是把永奇和宏震两家的豆子收割完,又挨着收割那些少劳力缺人手的农户的豆田。最后,他又自己攀爬着换上自动掰玉米的设备,在本村的玉米田里挨块收掰,逐户不漏……
看着人们把收获的秋粮一车车拉回家,徐阳的心里也惬意轻松了许多。
秋高气爽,粮食归仓,人心安逸,徐阳回到家里,一头倒在床上,酣睡了整整两天!
半个月后,永奇打电话说儿子伤势渐好,已无大碍,后天上午让徐阳到高速口去接他。徐阳满口答应,让永奇别着急,他会一天守在高速口等他。
徐阳也暗自喜悦,他制定了个计划,往后的阵地守护他不再孤单了……
寒露这天一早,徐阳就骑着他的三轮电动车来到高速口旁。他把三轮车停在一处空地,在附近的田里转悠,时而俯身瞅,时而蹲下用手刨……墒情、肥力、病虫,这些永远都是庄稼汉最关注的事情,无论何时何地。
日过树梢,永奇从一辆大巴车上下来。两位战友像久别重逢,紧紧地搂抱在一起。
徐阳拉上永奇,没有回家,而是朝县城方向径直驶去。永奇纳闷,问去哪?徐阳兴致勃勃地答:“到时候你就知道啦!”
电三轮载着这对老战友,在宽阔的城区道路上过红灯绕转盘,最后在县农机局大门口停下。
永奇有些莫名奇妙。徐阳领他走进农机局,走到农机库篷,在一台崭新的灭茬旋耙多功能小型播种机前停下,风趣地告诉他:“这家伙是咱的啦。”
永奇不解。徐阳告诉他,让他参加一星期农机短训班,完了开着这个玩意儿回去。永奇直摆手,拍拍上衣口袋,示意自己没钱。徐阳逗他,说不要他卖牛卖羊办贷款,只管学技术。
“你机枪放心突突吧,子弹我成箱子成垛哩!”徐阳兴致勃勃,冲着永奇大大咧咧地卖弄着。
永奇吐吐舌头,点头赞同。徐阳给永奇形象比喻:“没有了手榴弹,只要有机枪步枪就行,远了我点射,近了你扫射,阵地有我们也能守稳。宏震不在了,只要你开上这台机器,我们俩守个三百亩田地不成啥问题!”永奇坚定地点着头……
一个星期后,徐阳来到县农机局接永奇。他满怀希望地攥住战友的手,慷慨激昂:“秋分早,霜降迟,寒露耩麦正当时。现在正值寒露节气,正接地气,走,进入阵地!”
战友俩驾驶着红艳艳的崭新多功能播种机,像一道绚丽耀眼的彩虹,驶出县城,驶向广阔的田野!
啊,致敬——情系农业,心系农民,坚守农村的老兵!